●燕都日記
馮夢龍原本
莫釐山人增補
己丑三月初一日,昌平兵變,京師戒嚴。
昌平民譟,焚劫官民舍一空。初二日,何謙以變聞;命謙帶罪安職。
張鑻請監國南京(補)。
陳川諸生張鑻來中左門。鑻陳三策;首請太子監國南京,擇重臣輔之。
宣府告急,命鎮朔將軍王承〔允〕偵賊所向(補)。
魏藻德請自出京議餉,不允。命黃希憲、路振飛籌兵餉(補)。
按藻德之請,為脫身計耳。帝諭以在閣佐理。則其計不行。
命遣戍有罪內官朱晉等俱釋罪閑住(補)。
按斯時大臣有罪在獄者尚多,帝不之釋而獨釋內官等,何歟!
庚寅初二日,始聞全晉破陷,榆林鎮亦破。
馮夢龍曰:闖賊之犯燕都,自榆林始也。九邊之兵,榆林最勁;曾一破賊,殺數千人。賊恚甚,悉眾來攻。設令中樞有稍知兵者,勿狃小勝,豫請濟師為犄角,可令賊奪氣去。而一籌莫展,束手以俟其敗。榆林既失,而真、保、河間諸郡風靡矣。
召對百官(原本注初四下今依北略改)。
上召府部錦衣、詹翰、科道等至中極殿,問御寇之策;奏對者三十餘人。有言守門乏員,當今之急,無如考選科道;餘皆練兵、加餉套語。賜茶而退。
馮夢龍曰:使滿朝盡科道,能以白簡擊賊否?
命內監及各官分守九門,稽出入(補)。
諭文武官輸助(補)。
初,議僉民兵;魏藻德曰:民畏賊;如一人走,大事去矣。上然之,禁民上城。
淮撫路振飛練義勇,各保坊村(補)。
辛卯初三日,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請東宮撫軍江南,兵科給事中光時亨諫阻之(原本注初六日,今從北略改)。
先是,李邦華與左庶子李明睿私議南遷,上親行與東宮孰便?明睿曰:太子少不更事,稟命則不威、專命則不敬,不如皇上親行為便。至二月二十六日,上命府部大臣各條戰守事宜。邦華、明睿與少詹事項煜各言南遷及東宮監撫南京;上驟覽之,怒甚,曰:諸臣平日所言若何!今國家至此,無一忠臣、義士為朝廷分憂,而謀乃若此!夫國君死社稷,乃古今之正。朕志已定,毋復多言!至初三日,李建泰上書請駕南遷。上召對平臺,大學士苑景文及李邦華、項煜請先奉太子撫軍江南;給事中光時亨大聲曰:奉太子往南諸臣,意欲何為?將欲為唐肅宗靈武故事乎?景文等遂不敢言。上復問戰守之策。諸臣默然。上嘆曰:朕非亡國之君,諸臣皆亡國之臣爾。遂拂袖起。
計六奇曰:當自成逾秦入晉,勢已破竹;惟南遷一策,或可稍延歲月。而光時亨以為邪說,其事遂寢;天下恨之。然景泰時乜先入寇,徐有貞亦倡此說,時不之用;卒能固守卻敵,宗社晏然。亨亦持是說耳。但當時將相,豈有能如于忠肅者?不能則遷國圖存,未始非救變之良策也。且帝既身殉社稷,假使時亨罵賊而死,雖不足贖陷君之罪,尚可稍白始志之靡他;而竟躬先後賊,雖寸斬亦何以謝帝於地下乎!是守國之說,乃欲借孤注以要名,而非所以忠君也。邦華以身殉國,是南遷之議乃所以愛君而非以避死也。獨是南行之策,亦有未盡善者。使上驟行於賊未至時,則人心駭懼,都城勢將瓦解;後世必謂輕棄其國。若上遷於賊之將至時,則長途荊棘,未免為賊所伺而有狼狽之憂。故為上計,不如死守社稷,得君道之正。若太子者,天下之本;宜及賊未近畿甸時,令大臣默輔南行,以鎮根本之地,以系天下之心。設北都有急,亦可號召東南,為勤王之舉。且非獨太子宜南行,即永、定二王亦宜分藩浙、粵,伏意外之圖。奈何一堂聚處,如燕巢於幕,禍及而不知也哉!且明睿謂太子之行有專命、稟命之礙,不知天下事有可權者。昔唐元宗避蜀,即使肅宗收兵靈武,亦以安、史勢急,恐一旦不測,父子同盡耳。崇禎之末,何以異此。竊謂上宜守北、太子宜南行,似為兩得。雖然,謀之善不善、計之成不成者,人也、亦天也。
壬辰初四日,欽天監奏帝星下移,詔百官修省(補)。
命李國楨練京營兵,守西直門(北略注初五日)。
京城武備積弛,禁兵皆南征,太倉久罄。至是,命國楨提督城守西直門,各門勳臣一、卿亞二。
封諸將(原本注初六日)。
詔封各總兵,吳三桂平南伯、左良玉〔寧〕南伯、唐通定西伯、黃得功靖南伯,給敕印。
福、周、潞、崇四王各棄藩南奔(補)。
癸巳初五日,督師李建泰病,兵逃亡。
按建泰以正月二十六日出師,行遣將禮。寅時,命駙馬都尉萬煒以特牲告太廟。卯時,上臨軒,廷授建泰節鉞。忽殿梁響聲大作,如催折然。時已備法駕,御正陽門,親餞官軍;旗幡十餘萬,自午門排至正陽門外。百官俱至,列席十九,文東武西,御席居中。御用金臺爵,皆嵌大寶石,是累朝重器;諸臣則皆金杯也。上親遞酒三杯曰:先生此去,如朕親行。即以三杯賜之。復出御撰手敕獎諭,用寶以賜。鼓樂導上方劍而出,上目送之;良久返駕。是日,大風揚沙。佔曰:不利行師。建泰乘肩輿出宣武門,輿柱忽折;識者憂之。建泰出都,聞山西烽火甚急,益遲其行;日行止三十里。師次涿州,營兵三千逃回。至廣宗,紳衿城守不納;攻破之,殺鄉紳王佐,笞知縣張〔宏〕基。二十九日,建泰聞家被焚,為之奪氣。兵過東光,城閉不納;建泰怒,留攻三日,破之。三月初五,建泰病,其兵潰。程源謂魏藻德曰:建泰何為尚住河間?其標下總兵馬稔,有兵萬人,令速赴居庸,與唐通協守,猶可以鎮撫萬一。不聽。京師破,建泰入城,賊禮遇之。一云建泰在保定臥病,城破執建泰,取敕書、劍印焚之,三金杯亦取去。一云建泰在保定,早與賊通,城破而降。
封疆重犯,俱許捐贖。又設黃綾冊,募百官捐助(補)。
甲午初六日,始棄寧遠,徵吳三桂、王永吉率兵入衛(補)。
又徵唐通、劉澤清率兵入衛(補)。
澤清前命移鎮彰德,因縱掠臨清南奔。惟唐通以八千人入衛,命同太監杜之秩協守居庸關,賞通銀四千兩、大紅蟒衣、紵絲二表里。其官兵八千八十二人。內庫發銀四千五百兩,每兵五錢。
大同告急,命內官謝文舉火速赴任。
始聞陷〔寧〕武,總兵周遇吉死之(補)。
周遇吉號萃庵,錦州衛人;鎮守山西總兵官。夫人劉氏,驍勇。賊勢■〈目匿〉猖,請益兵二千;朝議以副將熊通統之。及河,叛將陳尚志迎賊,即令熊通歸鎮說降。公怒曰:爾領兵二千,不能御賊,反為賊作說客!我受朝廷厚恩,肯效爾輩叛逆乎?立斬之。令標下都司楊志榮傳首京師,並請救兵——時甲申二月十二日也。十五日,賊薄〔寧〕武,傳檄五日不下且屠。蓋賊自破太原後,乘勝席捲,勢如破竹;其視〔寧〕武一關,直摧枯拉朽耳。公晝夜練兵,選壯勇數十人,激以忠義,迎而邀之。賊不及備,搗其中堅,殲賊精銳。賊鋒雖挫不卻,屢戰薄城下。公日則列兵城外,以戰為守;夜則收兵入城,登陴擊砲,賊死無算。會火藥盡,賊舁大砲擊城。援兵不至,或言賊可款也。公曰:戰三日,殺賊且萬,若輩何怯耶!且勝之一軍皆為忠義;萬一不支,縛我以獻可耳。於是,密令健兵伏巷,開門誘賊。賊進城及萬餘,即將城門閘下,伏兵四起,殺之無噍類,傷其四驍將。又開門奮擊,殺賊數千人。闖賊大恨;或為賊計曰:我眾彼寡,但使主客分別,以十擊一,蔑不勝矣。請去帽為識,見戴帽擊之;遞出戰可殲也。從之。我兵遂敗。賊擁步兵環攻四日,城遂陷。公揮短刀力鬥,傷重被執,罵不絕口。賊縛於市,磔焉(或曰自刎)城中兵感公忠義,雖兒童婦女無一人受屈者,悉為賊屠。夫人劉氏,率家中婦女數十人據山頭公署,登屋而射,每一箭斃一賊。賊不敢迫,縱火焚為灰爐。二十五日,賊計曰:〔寧〕武雖陷,受創已深。自此達京,尚有大同兵十萬、宣府兵十萬、居庸兵二十萬、陽和各鎮兵合二十萬,盡如〔寧〕武,豈有孑遺哉!已刻期班師,回陝休息。忽有大同總兵姜瓖差人賚降表至,賊喜甚。已而宣府總兵王通表亦至。賊遂一意長驅。亡何,居庸及各鎮總兵白邦正、劉芳名等並昌平文武相次乞降,迎表飆集。及賊陷京後,見有半面失手足者,皆〔寧〕武所砍傷;告人曰:周總兵真好漢,殺我等數萬人。若再有此一鎮,我主安得到此!楊志榮出揭備陳顛末,都督陳宏範上其事,贈太保,謚忠武。
計六奇曰:抄本載三月初一〔寧〕武陷。遺聞載三月初八丙申陷。編年載陳演乞休後。甲乙史載三月初九丁酉,〔寧〕武。他本第云三月,而不志日。獨本傳載二月二十四五,屠〔寧〕武。以楊志榮出揭陳顛未,則本傳似為有據。按遺聞云:相持半月,則宜以三月初一日為據。
乙未初七日,大同陷,巡撫衛景瑗死之(補)。
李自成至大同,總兵姜瓖以城降。執景瑗去,見自成,不屈;曰:此膝不跪第二人,即當殺我。據地坐,大呼皇上而哭。自成曰:忠臣也,勿殺。公起以頭觸石,血淋漉。賊拘之營中六日,公自經於海會寺;冠服南面哭,稽首而絕。延安推官顧咸正為之志曰:綱目書劉公韐自經於金軍,以為金不能以威屈韐,而韐自經云爾。衛公有老母,又當賊方陽慕公,不殺,若可以無死;而公持義益決,從容自裁,可不謂之得正矣乎!若夫封疆之故,蓋難言之。其時邊兵缺餉已八月,而鎮臣內叛;雖有善者,亦無如之何矣。公字仲玉,號帶黃,陝西韓城人;南都贈兵部尚書,謚忠毅。
賊陷大同,知府董復、鄉官韓霖俱降。文學李若葵,合家九人自縊;先題曰:一門完節。
丙申初八日,宣府陷,巡撫朱之馮死之(增下句)。
時叛將白廣恩以書約總兵姜瓖降,監視太監杜勳緋袍八騶出城三十里迎賊入城。之馮懸賞勞軍守城,無一應者。三命之,咸叩頭:願中丞聽軍民納款,可保一城性命。公獨行巡城,見紅衣大砲,曰:汝曹試發之,可殺數百人。賊雖殺我,無恨矣!眾又不應。公不得(已),自起燃火,兵民競挽其手。公憤甚,乃奪士卒刀自刎。軍民俱降於賊,監軍霍達走回京(甲乙史云:賊執撫臣朱之馮,殺之)。
本傳云:字樂山,號勉齋,順天大興人,天啟乙丑進士。甲申三月,賊逼畿輔,宣鎮總兵王通已遷騎迎賊,而公尚勞苦登陴,與通分城而守,畫東西為界。賊信急,飛章上告。城中或布訛言,謂公疑宣人謀叛,請兵屠城,人心大懼;而又傳賊秋毫無犯、發帑賑貧,真若沛上亭長、太原公子復出矣,兵民望賊愈急。十二日,全隊抵城下,公方登城捍御,見左右皆星散,惟存七、八人,環守公側,意叵測。俄報賊從南門入,滿城結綵或帛、或布,百姓胸中皆粘順民字。公憤甚,令將大砲舁轉,欲向城中擊賊,眾不應。公乃自起曳砲;見藥線空牢下鐵釘(?),知事不可為,即索佩刀自盡,亦為左右所匿——意在擒公獻賊,居為首功也。公南面仰天大哭曰:太祖高皇帝、成祖文皇帝、今上皇帝,臣不意天命人心,一旦至此!臣當為厲鬼殺賊,以報國恩。哭已,五拜,以繩系頸,遂縊死城樓簷下;眾棄屍於濠中。次早,賊大肆淫掠而去。十四日,有義士收殮之。濠邊多狼犬,屍經宿,無不傷;惟公已兩日夜,無恙。未幾,而李鑑兵起。李鑑,成都人,由進士擢宣撫;尋罷,以公代。時尚留宣;賊既破城,偽權將軍檄紳弁大姓,貫以五木。酷索金錢;鑑亦不免。四月杪,聞賊為吳三桂借兵殺敗;鑑因眾怨,糾集數千人。五月初五昧旦,圍各衙門,立擒權將軍、果毅將軍及防御使、州牧等偽官。即設大行皇帝位,發喪哭臨;將偽官梟首刳心,祭饗先帝。眾皆瀝血,飲酒誓師。乃奉公柩入察院改殮,易以厚棺,顏色如生。哭奠三日,築墳葬之。南都贈公兵部尚書,謚忠壯。
計六奇曰:前載初八宣府陷,而此傳云十二賊抵城下。前云初一賊至大同,姜瓖以城降。此云初八日,白廣恩約瓖降。朱之馮之死,一云自刎,一云賊殺之,一云縊死,似各不同。要之,善讀書者,不論時日之錯,死法之殊,只問事之有無、品之忠逆耳。
大風霾,晝晦(補)。
劉澤清殺兵科韓如愈(補)。
兵科韓如愈奉差往省催餉,行至山東東昌府戴家廟,劉澤清遣兵殺之;曰:尚能論我主將否也?
淮撫路振飛坐河岸,以令箭約避難船魚貫進口,預給鋪行供應(補)。
丁酉初九日,陽和陷。
陽和堡,即在大同之西;道臣于重華出城十里迎降。重華者,青城人,
兵信屢至內閣,或蹙額相向、或談笑如常;范景文數舉南遷之議,方、魏以為惑眾,方止勿言。本兵張縉彥別無布置,但出示沿街擺砲、各胡同口設兵札營、城上懸簾以待賊至而已。
諭諸臣及鄉紳富室積粟(補)。
上諭戶部:寇氛孔急,京邸糧糗宜備;目前米價甚平,尤當乘時勸糴。凡勳戚、內臣及鄉紳、富室、賈人等積粟私家,上報數目儲存,不必納入公庾;以千石為率。有好義之家積至三千石以上者,從優旌敘。遇有緩急,照原價發糶,不系捐輸。
諭進馬(補)。
上諭:援兵需馬甚殷,勳戚文武各家有強壯馬匹,不拘數目,連鞍轡進助;事平優敘。
給太監王國治火藥(補)。
戊戌初十日,撥馬飛報賊信益急,百官相率議助餉。
上按籍,令勳戚、大璫助餉。進封戚臣嘉定伯周奎為侯,遣太監徐高宣詔求助。謂休戚相關,無如戚臣,務宜首倡,自五萬至十萬,協力設處,以備緩急。奎謝曰:老臣安得多金!高泣諭再三,奎堅辭。高拂然起曰:老皇親如此鄙吝,大事去矣,廣蓄多產何益!奎不得已,奏捐萬金。上少之,勒其二萬。奎密書皇后求助,後勉應以五千金,奎匿中宮所畀二千金,僅輸三千金,太監曹化淳、王永祚助至三萬、五萬。王之心,富第一,僅獻萬金。後賊拷夾王之心,追十五萬,金銀器玩稱是。周奎抄銀五十二萬,珍寶稱是:人皆快之。惟太康伯張國紀輸二萬,餘不及也。按王者欲攬天下之利權,莫如舉天啟中惠世揚行鈔之說而善行之。然行之於崇禎初年則可,乃至十六年而議行之,尚何及哉!此倪元璐所以不能行,而蔣德璟深論其不可也。觀此時助餉情形,未嘗不嘆前此理財之無術矣!昔人云:富人之子,不知其祖父所積窖金一發百萬,而從昔所使令之人丐貸為生。不行明太祖鈔法之制,而求助餉,與此何異?真篤論也。
劉澤清虛報捷(補)。
山東總兵劉澤清虛報捷,賞銀五十兩。又詭言墮馬致傷,復賞藥資四十兩、蟒衣紵絲二表里。命即扼真定,澤清不從;即於是日大掠臨清,統兵南下,所至焚劫一空。
淮口擒偽官鞏克順,按臣王燮斬之。燮自守河,撫臣路振飛守城,民賴以安(補)。
己亥十一日,頒罪己詔。
詔曰:朕嗣守宏緒十有七年,深念上帝陟降之威、祖宗付託之重,宵旦兢惕,罔敢怠荒。乃者,災害頻仍,流氛日熾。忘累世之豢養,肆廿載之貪殘。赦之益驕,撫而輒叛。甚至有受其煽惑,頓忘敵愾者。朕為民父母,不得而卵翼之;民為朕赤子,不得而懷保之。坐令秦、豫邱墟,江、楚腥穢;罪非朕躬,誰任其責!所以使民罹鋒鏑、蹈水火、血流成壑、骸積成山者,皆朕之過也。使民輸芻挽粟、居送行齋,加賦多無藝之征,預支有稱貸之苦,又朕之過也。使民室如懸罄、田盡汙萊,望煙火而無門、號冷風而絕命者,又朕之過也。使民日月告凶、旱潦薦至,師旅頻仍、疫厲為殃,上乾天地之和、下聚室家之怨者,又朕之過也。至於任大臣而不法、用小臣而不廉,言官首鼠而議不清、武將驕懦而功不奏,皆由朕撫馭失道,誠感未至。終夜以思,局蹐前地。用是,大告天下:朕自今痛如懲艾,深省夙愆。要在惜人材以培元氣,守舊制以息煩囂;行不忍人之政以收人心,蠲額外之科以養民力。念用兵徵餉,原非得已;各撫按官亟飭有司多方勸輸,無失撫字!倘有擅加耗羨、朦混私徵,又濫罰淫刑、致民不堪命者,立行拏問。其有流亡來歸,除盡豁逋賦,仍加安插振濟,毋致失所。至於罪廢諸臣,有公忠正直、廉潔幹才尚堪用者,不拘文武,著吏、兵二部確核推用。草澤豪傑之士,有恢復一郡、一邑者,分官世襲,功等開疆。即陷沒脅從之流,能舍逆反正,率眾來歸,準許赦罪立功。若能擒斬闖、獻,仍予通侯之賞。於戲!忠君愛國,人有同心;雪恥除凶,誰無公憤!尚懷祖宗之厚澤,助成底定之大功。思勉厥愆,歷告朕意。
按此詔,或載在二月十二日,陳濟生載在三月十四日。一說詔有三。今從馮本及北略載於此。
召對翰林院等官(原本注在十二日)。
時賊乘勢直下,人心震懼。朝廷日日召對,皆練兵、接餉套語;大僚且挾持群下,欲使箝口不言。而庶臣猶有因召對,欲希冀者;每對,大僚但稱待罪庶臣,多默然。上見舉朝無人,對罷,未嘗不痛哭回宮。在廷諸人,惟議閉門不許人出入,一無所為。馬世奇每罷朝,輒嘆曰:事不可為矣!
命秉筆太監王承恩提督內外京城(補)。
是時,李國楨每事遜王承思,科臣戴明說劾之。
給城軍半歲之糧。
庚子十二日,陷昌平,總兵李守鑅死之(原本注在十六日,下句增)。
賊破昌平州,諸軍皆降。總兵李守鑅罵賊不屈,手格殺數人,人不能執。諸賊圍之,守鑅拔刀自刎。
順天巡撫楊鶚出巡,易服遁(補)。
督學陳純德臨遵化,中道走回京。
辛丑十三日,增各門兵。
各城門分設紅夷大砲,給守門兵黃錢一百。
壬寅十四日,孝陵夜哭(補)。
南京孝陵夜哭。自三月初一日起,日色兩旬無光。
起復內臣曹化淳,密旨收葬魏忠賢遺骸。
化淳昔事忠賢;奏言:忠賢若在,時事必不至此。上惻然,傳諭收葬忠賢骸首。嗚呼!此真謬舉矣。
癸卯十五日,報居庸關陷,總兵唐通、太監杜之秩叛降,撫臣何謙偽死遁(增下二句)。
賊自柳溝抵居庸關。柳溝天塹,百人可守,竟不設備,以唐通、杜之秩志在降也。總兵馬岱自殺其妻子,疾走山海關,謂王永吉曰:事勢如此,何以自安!遂度關投吳三桂。
按賊自大同來,宜先破居庸而後及昌平。北略言十二昌平陷,則居庸之陷當更在其先,特於十五聞報耳。
賊偽檄至(補)。
偽權將軍劉宗敏移檄至京師,定於十八月入城,至幽州會同館暫繳;京師大震。又自成行牌郡縣云:知會鄉村人民,不必驚慌!如我兵到,俱各公平交易,斷不淫汙搶掠。放頭銃,要正印官迎接;二銃,鄉官迎接;三銃,百姓迎接。
甲辰十六日,報賊焚十二陵(補)。
十二陵享殿悉焚,伐松柏;分兵掠通州糧儲,傳檄京師。上方御殿,召考選諸臣,問裕餉安人。滋陽知縣黃國琦對曰:裕餉不在搜括,在節慎;安人系於聖心,聖心安則人安矣。上首肯,即命授給事中。餘以次對。未及半,忽秘封入。上覽之,色變;即起入內,諸臣立候。移刻,命俱退,始知昌平失守也。
計六奇曰:甲乙史載十二李守鑅死,十六昌平陷。予謂十二殺守鑅,則昌平之破可知。載於十六者,十六始報上耳。
賊犯平則門。
是夜,賊自沙河進,直犯平則門;竟夜焚掠,火光燭天。京師內外城堞凡十五萬四千有奇。時登陴守城止羸弱五六萬人、內閹數千人。守陴不充。又無炊具,市飯為餐,無不解體。而賊潛遣其黨輦金錢飾為大賈,列肆於都門。更遣奸黨挾資充衙門掾吏,專刺陰事,纖悉必知。都中日遣撥馬探之,賊黨即指示告賊,賊掠之入營,厚賄結之,撥馬無一騎還者。有數百騎至齊化門,迆平則門而西,營兵屯近郊者詰之;曰:陽和兵之勤王者——實皆賊候騎也。時人心洶洶,皆言天子南狩,有內官數十騎擁護出德勝門矣;守門皆內官為政。
乙已十七日,賊圍京師。
上早朝,召文武諸臣商略。上泣;諸臣亦泣,束手無策。或言馮銓當起,或言霍維華、楊維垣當用,方、魏請封劉澤清為東安伯;上皆不應,俛首書御案十二大字,有「文武官個個可殺、百姓不可殺」語;密示司禮監王之心,隨即拭去。
出董象恆、鄭二陽、曾櫻於獄(補)。
復章正宸、瞿式耜冠帶(補)。
丙午十八日,賊攻西直門,不克(補)。
是早,喧傳勤王兵到,蓋唐通叛兵詭言索餉也。時黃沙障天,忽然淒風苦雨,良久冰雹雷電交至;人情惶懼。九門禁守不通來往,道無行人。賊攻城益急,砲聲益甚,軍民皆無固志。緣城廨舍傾圮,流矢雨集,墜城中如蝟。賊仰語守兵曰:亟開門,否且屠矣!守者懼,空砲向外,不實鉛子,徒以硝燄鳴之。猶揮手示賊,賊稍退,砲乃發,惟有空響而已。賊驅居民負木石填濠急攻,我發萬人敵大砲,誤傷數十人;守者驚潰,盡傳城陷,闔城號哭奔竄。賊駕飛梯攻西直、平子、德勝三門,勢甚卮急;太常少卿吳麟徵累土填西直門,賊攻之不克。
封劉澤清東平伯(補)。
時左諭德楊士聰、衛〔允〕文入直,語閣臣曰:左良玉、吳三桂俱封而遺劉澤清,且臨清地近,可虞也!揭上,封澤清東平伯。
降賊太監杜勳、申芝秀縋城入見上(補)。
李邦華至正陽門,欲登城,中貴拒之。是日,上又召對,嘆息;與閣臣言:不如大家在奉先殿完事。李自成對彰義門設座,晉王、代王左右席地坐。太監杜勳侍其下,呼城上人莫射,我杜勳也,可縋下一人以語。守者曰:留一人下為質,請公上。勳曰:我杜勳無所畏,何質為!提督太監王承恩縋之上,同入大內;盛稱賊眾強盛,鋒不可當,皇上可自為計!遂進琴弦及綾帨。上怫然起。守陵太監申芝秀自昌平降賊,亦縋上入見;備述賊犯上不道語,請遜位。上怒,叱之。諸內臣請留勳;勳曰:有秦、晉二王為質,不返則二王不免矣。乃縱之出,仍縋下。勳語守璫王相堯、褚憲章輩曰:吾黨富貴自在也。初聞勳殉難,贈司禮監太監,蔭錦衣指揮僉事,立祠。至是,方知勳固從賊為逆也。城下攻益急,王承恩砲擊之,連斃數人;王化成等飲酒自若。
是日,大風驟雨,冰雹雷電交至。
午後,賊犯彰義門,破之。
時,上欲親征,召駙馬都尉鞏永固,謀以家丁護太子南行。對曰:臣等安敢私蓄家丁;即有之,何足當賊!乃罷。賊攻彰義門,申刻,門忽啟——蓋太監曹化淳所開。得勝、平子二門,亦隨破(或云王相堯等內應也)自成率群賊大隊疾馳入,沿途殺掠,官軍悉鳥獸散。前大學士蔣德璟宿會館,被創。上亟召閣臣入,曰:卿等知外城破乎?曰:不知。上曰:事亟矣,今出何策?俱曰:陛下之福,自當亡慮!如其不利,臣等巷戰,誓不負國!上命之退。
計六奇曰:諸本俱云十八,彰義門啟。惟甲乙史云十七夜漏半,曹化淳開彰義門迎賊入,守城勳衛盡逃。外城已陷,更餘傳入大內,似覺真確。而從十八者多,故姑仍之。
夜,周後縊坤〔寧〕宮(補)。
上聞外城破,徘徊殿庭。是夕,上不能寢。更餘,一閹奔告內城陷。上曰:大營兵安在?李國楨安在?答曰:大營兵散矣,皇上宜急走!其人即出,呼之不應。上即同王承恩幸南宮,登萬歲山,望烽火燭天,徘徊逾時。回乾清宮,諭內閣:命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諸軍事,夾輔東宮。內臣持至閣。因命進酒,與周後、袁妃同坐,痛飲數金杯,慷慨訣絕;嘆曰:苦我民爾!以太子、永王、定王分送外戚周、田二氏。語皇后曰:大事去矣!各泣下,宮人環泣。上揮去,令各為計。皇后頓首曰:妾事陛下十有八年,從不聽一語,至有今日。拊太子、二王慟甚,丁〔寧〕再三,遣之出;隨返坤〔寧〕宮,自經。上視之,曰:好!好!召長公主至——年十五矣,公主號哭不已。上嘆曰:汝奈何生我家!左袖掩面、右手揮刀,主以手格,斷左臂,悶絕於地,未殊死;手慄而止。宮中喧傳:皇爺動刀矣!上又巡西宮,命所寵袁貴妃自經。繩斷,墮地復甦;上拔劍刃其肩,三砍而上亦手軟。因遍召所御妃嬪數人,俱親殺之。復遣宮人逼張太后速死。乃召王承恩入語移時,對飲;命亟出整內員,為出亡計。少頃,微服,易承恩靴,出中南門;時已三更矣。手持三眼槍,雜內監數十人,皆騎持斧。出東華門,至齊化門;內監守門者疑有內變,將砲矢相向。不得南奔,乃從胡同繞出城上,望見正陽門城上已懸三白籠燈。白籠燈者,自一至三以表寇信之緩急者也。知大事已去。時成國公朱純臣守齊化門,因至其第問計;而純臣猶在外赴宴,閽人辭焉。上嘆罵而去。走安定門,門堅不可啟;天將曙矣,乃回。
丁未十九日,帝崩煤山(補)。
五鼓,上御前殿,與二人手自鳴鐘集百官,無一至者;遂散遣內員,手攜王承恩入內院,登萬壽山之壽皇亭——即煤山之紅閣也。亭新成,先帝為閱內操特建者。時上逡巡久之,嘆曰:吾待士亦不薄,今日至此,群臣何無一人相從——如先朝靖難時有程濟其人者乎?已而曰:想此輩不知,故不能遠至耳。遂自經於亭之海棠樹下,太監王承恩對面縊焉。時宮中沸哭如雷,狂奔無門限。比曉,太子雜宮人走叩周奎府門。奎臥未起,門役不肯傳報;乃走匿內官外舍。初,上之出至南宮也,使人詣懿安皇后所,勸後自裁,倉卒不得達。兩宮已自盡,宮人號泣出走,宮中大亂;懿安皇后青衣蒙頭,徒步走入朱純臣第。尚衣監何新入宮,見長公主斷臂僕地。與宮人救之而甦。公主曰:父皇賜我死,我何敢生!何新曰。賊已將入,恐公主遭其辱;且至國丈府避之!乃負之至周奎家(按吳偉業詩注,謂賊見公主已死,授屍國戚,與此不同;似此為確)。
是午,白光起東北,閃爍久之(補)。
人皆以為帝之靈氣達於天也。
賊李自成入北京內城。
是日昧爽,陰云四合;城外煙燄障天,微雨不絕。俄,微雪,城陷。或謂:先有人伏內,通太監曹化淳弟曹二開門內應。一云:太監王相堯率內兵千人開宣武門,出迎賊。一云:兵部尚書張縉彥坐正陽門、朱純臣守齊化門,一時俱開二城,迎門拜降。京城壁立數仞峻甚,賊將劉宗敏、李過斫楊樹為云梯;漏下五鼓,使孩兒軍從東北猱升以上——孩兒軍即所云翦毛賊,皆賊中年少童子習殺掠、閔不畏死者也。是日,喧傳襄城伯被擒,聖駕出城,百官謀易服遁。城中人往來疾馳,哭聲動地,守城者俱下。賊登陴,兵部侍郎張伯鯨走匿民舍。賊騎塞巷,大呼民間速獻騾馬。時閣臣魏藻德,方斂犒兵銀於各官。賊千騎入正陽門,投矢令人持歸,閉門得免死。無錫張樸聞賊呼云:百姓不許開門,開門者殺。眾遂閉戶。已而,賊大呼開門。開門者不殺。於是,士民各執香立門,賊過伏迎,面貼順民二字,門上大書永昌元年或書順天王萬萬歲,以冀免禍。然免者十無二、三。無恥縉紳亦面貼順民字,雜處長班家中苟延一息。賊經象房橋,群象哀鳴,淚下如雨。午刻,李自成氈笠縹衣,乘烏駁馬,擁精騎百餘由得勝門入,轉大明門,遂進紫金城;賊軍師宋獻策、賊相牛金星及宋企郊等五人從之。自成從西長安門入,彎弓大笑,自恃能射;指長安牌坊祝曰:射中中間字,天下太平。一箭射中瓦楞內,宋獻策慰之曰:射在溝中,以淮為界。其實為空虛之處,乃必亡之兆耳。自成貌奇陋,眇一目。至承天門,顧盼自得。見「承天之門」四字,欲藉以惑眾;乃大聲語諸賊曰:我能為天下主,則矢射中四字中心。射之不中,中天字下,俯首不樂;牛金星趨進曰:中其下,當中分天下自成喜,投弓而笑。太監王德率內員三百人先迎於得勝門,自成令照常管司禮監。各監局印官迎,亦如之。
戊申二十日,賊入宮。
李自成入宮,問帝所在,大索宮中不得。偽尚璽郎黎某進曰:此必匿民間,非重賞嚴誅不可得——今日大事不可忽也。乃下令獻帝者賞萬金、封伯爵;匿者夷族。劉宗敏、牛金星出,仰明朝文武百官俱以次旦入朝。先具手本,青衣小帽赴府報名;願回籍者聽其自便,願服官者量才擢用。抗違不出者,罪大闢;藏匿之家,一並連坐。禁民間諱自成等字。賊先差人赴五府、六部並各衙門,令各長班俱將本官報名;因此,無一人得脫。太監杜之秩、曹化淳等率眾為賊前導,自成責之曰:汝曹背主獻城,皆當斬。秩等叩首曰:唯能識天命,故如此。
內臣獻太子(補)。
賊大索先帝太子、二王,搜得太子、定王於內官外舍;太子送劉宗敏收視,定王送李牟收視。永王不知所在。賊封太子為宋王、定王為宅安公。
魏宮人、費宮人殉節死(補)。
時宮中大亂,諸賊帥率其騎執兵先入,諸宮人逸出,遇賊復入。宮人魏氏大呼曰:賊入大內,我輩必遭所汙;有志者早為計!遂躍入御河死。頃間,從死者積一百八人。費氏年十六,投眢井;賊鉤出之,見其姿容,爭相奪。費氏紿曰:我長公主也,若不得無禮!必告汝主。群賊擁之見自成。自成命內官審之,非是;賞部校羅賊。羅攜出,費氏復紿曰:我實天潢之胤,義難苟合!惟將軍擇吉成禮,死生惟命。賊喜,置酒極歡。費氏懷利刃,俟賊醉,斷其喉,立死。因自刎。自成大驚,令收葬之。
己酉二十一日,賊得帝屍。
是日午刻,得先帝凶問縊於煤山,乃以雙扉同皇母后二屍出,送至魏國公坊下。上以發覆面,服白袷短藍衣、元色鑲邊,白綿紬背心,白紬褲;左足跣,右足綾襪、紅方舄。衣前有御筆血詔云:朕自登極十七年,致逆賊直逼京師。雖朕薄德匪躬上乾天咎,然皆諸臣之誤朕也。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,去朕冠冕,以發覆面;任賊分裂朕屍,無傷百姓一人。又墨書一行云:百官俱赴東宮行在。蓋上未崩時,硃書諭內閣託成國公朱純臣輔太子,故上書此,猶謂閣臣巳得硃諭也。不知內臣持硃諭至閣,閣臣已散,置幾上而反報,上已不知所在矣。文武群臣無一知者,外人喧傳駕已出也。賊見墨詔,因此有疑於純臣;立命誅之,籍其家。
按甲乙史,詔云:因失江山,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,不敢終於正寢。日星不晦錄云:上齧指血書於衣袂曰:朕之失天下,皆因文官不合心、武官不用命,以致如此。文武可殺。百姓不可殺!
賊斂帝屍。
未時,逆賊發錢二貫,遣太監市柳木棺、枕以土塊,停於東華門外施茶庵,覆以蓬廠。有兩僧誦經,老太監四、五人。王太監極薄一棺,亦在其旁。百官莫敢往哭;惟襄城伯李國楨與兵部郎成德、主事劉養貞撫棺大慟哭,求諸臣公疏請葬先帝成禮。適賊臣顧君恩自內出,呈稿求其上達。君恩答云:諸公半屬沽名,豈盡為舊朝廷起見也。碎其疏擲之。已而殿上青衣持一硃批云:帝禮葬、王禮祭,二子待以杞宋之禮。百官又求以帝禮祭;少頃,青衣傳云:準行了。二十三日辛亥,乃改殯帝後。出梓宮二,以丹漆殯先帝、黝漆殯先後;加帝翼善冠、袞玉滲金靴,後袍帶亦如之。設祭一壇,自成亦出四拜,垂淚。順天府偽尹行昌平州撥夫造壙,於四月初三日發引,初四日安葬;抬柩止二、三十人,賊數騎從得勝門送出,草草掩於田貴妃墳內。皇太子及二王俱出拜,但不令易服。凡從逆官往拜,賊亦不禁;然至者甚少。諸臣哭拜者三十人,拜而不哭者六十九人,餘皆睥睨過之。惟主事劉養貞,以頭觸地大慟。
大事記云:藁葬西山長陵之斜,惟襄城一人往送。是時天地昏慘,大風揚沙如震號,日色黯淡無光,皇極殿作白色。沈國元大事記云:先帝後殮葬,其易棺也,一言太子爭之,一言李襄城爭之。一言賊初用菲棺,露頓東華門外,路傍諸僚無一言者;次早,有武官及運糧官百餘人向賊哭訴,賊始易以梓官,移頓僧人施茶蘆蓬內。及柩暗從德勝門出,諸僚無一送者。與諸本所說賊允百官請用帝禮及不禁人哭拜,令人押東宮出城往送,葬於長陵之斜者,又皆不同。以理推之,襄城世臣,固應有哭諍自刎之義,而未必真也。儲王為賊所忌,勢不能守喪送葬。此時人情異向,其為默默草草,成無誣焉。按李國楨,南都曾以其死節賜謚;而魏禧嘗力辨其非死節而降賊被戮,則非能爭大義於賊者也。或初與百官共請而後被戮,亦未可知。姑存其說。
文臣殉節,自大學士范景文以下二十一人(補)。
按范景文,二十九日城破,拜闕投井,死最早;其外,若戶部尚書倪元璐、兵侍郎王家彥、右都御史李邦華、副都御史施邦曜、刑侍郎孟兆祥及子孟章明、左諭德周鳳翔、右諭德劉理順、中允馬士奇、檢討汪偉、大理卿凌義渠、吏給事吳麟徵、戶給事吳甘來、太僕丞申佳允、御史王章、御史陳良謨、御史陳純德、吏員外許直、兵郎中成德、主事金鉉。按此二十一人,其最著也。此外尚有殉節者,若戶郎中周之茂、工主事王鐘彥、戶主事范方、光祿寺于騰蛟、中書舍人宋天顯、滕之所、阮文貴、經歷毛維張、順天府知事陳貞達、經歷施溥、張應選、錦衣衛指揮王國興、指揮同知李若璉、兵馬指揮姚成、千戶高文采、百戶王某、太監王承恩、庠生曹文耀、儒士張世禧、童生周某、菜傭湯文瓊、民李小槐及武氏之僕,皆都城中殉節者也。
勳戚殉節者,劉文炳、周鏡、鞏永固、張慶臻、衛時春五人(補)。
此五人,皆最著者。此外,尚在傳疑之列。
計六奇曰:勳臣之死,多不可信;蓋為襲爵地也。況主其事者,宗伯為吾郡之某某乎!黃金有靈,青史無色矣。
諸臣投職名於賊。
百官報名者甚眾,以擁擠故,被守門長班用棍打逐。早起,承天門不開,露坐以俟。賊卒競辱之,竟日無食。賊初入時,縉紳以冠裳賈禍,悉毀其進賢冠。及見賊報名,賊主頓開笑口,乃從梨園中覓冠;一冠之費,逾三、四金。戶侍郎黨宗雅、給事介松年、御史柳寅東,各方巾色衣,自西長安騎馬入內;蓋黨、柳在通州降,介在保定迎降也。督輔李建泰亦於是日入城,賊禮遇之。
庚戌二十二日,叛監杜秩亨選擇內臣,以供賊使。
先是,有劉貢士,江西吉水縣人;往來京師。授徒二十年,中貴多出其門。甲申聽選,寓門生杜秩亨家。三月,與秩亨夜登園中高阜,仰視天象;連呼曰:不好!不好!主上有難。秩亨問曰:門生趨避何如?劉怒曰:汝曹食君之祿,應盡忠報國!乃問吉凶,得毋有異心乎?吾未受職,猶可遠遁免禍。次日,出平子門。不知所之。至是,秩亨果叛。
辛亥二十三日,諸臣聽賊點名。
百官囚服立午門外,約百四十餘人;凡遇賊黨,咸強笑深揖。及矮宋至,數人晡跪問:新主出朝未?宋漫罵曰:汝曹不戮為幸,些時豈不耐耶!眾恧然,卻步。日晡,自成出據黼座,牛金星、劉宗敏、李過、白廣恩、官撫民、梁甫、董天成、馬岱、婁襄並宋企效、張璘然、鞏焴、侯恂、黎志升、葉初春等左右兩班坐。初,侯恂下獄;三且二十,賊出之。都司董心葵亦自獄出,備言中國情形及江南勢要;自成大賞之。時,董心葵為首,率領百官朝見。自成呼心葵再三;稱慰留聽用。聞迎降者皆系李賊代為賄買得官,而心葵諸人為之通線者也;故率先降賊。牛金星坐於殿右,鴻臚以次唱名,由西而東。魏藻德首向自成叩頭求用,言罪臣某參謁;臣三載新進書生,叨任宰輔,大明主不聽臣言,以有今日。自成旁揖之。牛金星將舊縉紳一冊置於地下,執筆任意花點,應遲者用軍法。怒詞臣衛允文、楊昌祚、林增志、宋之繩等削髮,令人盡拔其餘毛;詈曰:既巳披剃,何又報名!自成對劉、李、牛、顧諸賊云:各官於城破日,能死便是忠臣。若身體發膚,受之父母,不敢毀傷;削髮之人,不忠不孝,留他何用!至晚,金星令人摩官之頂曰:一雙二雙,以核其數。既點訖,獨拔九十二名,遣兵士押送偽吏政府宋企郊聽用。人分三等,授官大都新科者居多,人物豐偉者為上。不入選者,每官用馬兵二人,執刀押候。忽傳偽旨云:押往西四牌坊去。即用鐵鍊串鎖,每五十一串;各兵馳馬驅逐,如羊豕然。行稍遲者,刀背亂下,至有僕地暈倒、踏作肉泥者。
賊榜示所用降臣。
是日,點名完,凡用者分付在外聽候榜文。下午出榜,選授宏文館掌院何瑞徵、編修周鐘、大理卿劉大鞏、寺丞項煜、兵諫光時亨、禮政府從事韓霖、吳文幟、國子學錄錢位伸等,共九十二名。第二榜,特選兵政府左侍郎左懋泰鎮守山海關等處地方。第三榜,特授宛平縣歸順舉人王仙芑山東濰縣令。第四榜,補選各省州牧吳篪、傅學禹等,各省縣令朱國壽、王之鳳等,共五十名。
大學生及秀才求朝賀。
賊尚書宋企郊叱曰:朝賀大典,安用若輩!速回讀書,候新天子頒行考試。壬子二十四日,闖賊改明制度。
大事記云:二十四日,賊欲僭位,纔上座,即呼頭疼如劈;昏絕,輒顛下。後三上殿,皆如前。又見數丈長白衣人前立,華蓋蟠龍,髯爪俱動;乃止。明朝制度,任意紛更:改閣為天祐等名,六部尚書為政府,翰林院為宏文館,詹事府不用,行人司為文諭院,御史為直指,給事中為諫議,主事為從政,布政為統會,巡撫為節度使,按察為防御使,尚寶為尚契司,太僕寺為驗馬寺,通政使為知政使,中書為書寫房,府為尹,州為牧,縣為令。凡銓選,皆宋企郊主之。
賊殺勳衛武臣。
自二十一日百官投到日,凡勳衛懿戚等暫令精兵押出,聽住民房;仍聚一隅,不許星散。有信宿不見米粒者。二十四日,賊點勳衛武職官五百餘員,綁至平子門外斬首。
癸丑二十五日,賊拷夾百官。
午後,喚諸文官進內點名。幽閉饑餓一日夜,至次早點過,共綁八百餘員,五人一摙俱押,鎖至田皇親府中,著劉宗敏用夾棍拷打,招認贓銀;凡十晝夜。又拏京城富商居民,極刑追逼,死者千餘人。一云諸臣黎明候起,日中,劉宗敏始出,逐一唱名,坐贓重者數萬、輕亦及千。有沈學錄最貧,亦迫招至五百金;餘可知矣。輸不及數,押令稱貸於前門官店。店主人即無一面,券立,不敢不應。有見其券者,書云:某官同妻某氏,借救命銀若干。凡追贓皆劉敏政、李牟主其事。自二十二至二十六日,滿街遍提士大夫、拘系行路之人,如湯雞在鍋。凡追贓輸納,見銀加二、首飾十不當一、珠玉玩好一概擲棄。衣服極新者準價錢,大緞匹不及兩。門前商鋪,凡有鄉親株連,無不搜括立盡。
賊恣姦淫。
賊初入城,先拏娼妓小唱,漸次良家女。良子弟臉稍白者,輒為拏去。婦女淫汙死者,井洿梁屋漸滿。安福胡同,一夜婦女死者三百七十餘人。降官妻妾俱不能免,悉怨悔欲逃。惟殉難諸臣家眷,賊兵悉不敢犯。
甲寅二十六日,降賊臣朱純臣、陳演率百官勸進。
其表有云:比堯舜而多武功,邁湯武而無慚德。周鐘自侈為得意之語。乙卯二十七日,吳三桂入山海關,賊將不能御。
北略云:自成入京,劉宗敏系吳襄,索三桂姬陳沅不得,拷掠酷甚。三桂聞之,益募兵至七千。三月二十七日,將自成守邊兵三萬盡行砍殺,止餘三十二人。賊將負重傷逃歸,三桂遂據山海關。報至,自成遣叛將唐通往御,又遣叛將白廣恩統兵往永平敘援。
丙辰二十八日,賊復嚴比百官。
是日,為賊用者高冠鮮服,揚揚道上。不用者夾逼金錢,號哭之聲慘澈街坊;凡服首飾玩物等,俱載入偽府。
賊黨宋企郊點官,三日一選。
凡隨賊西來生員及偽將,俱移送吏政選用。諸降臣候選官見宋企郊,求授衙門;企郊曰:諸職銜俱前朝所考授,新主另有一番規制,不能盡循舊例。以予為諸公謀,不如歸去為上。諸人既絕望,於是以漸逃歸。
丁巳二十九日,闖賊使唐通持銀四萬賚吳襄,手書招吳三桂。
戊午四月初一日,賊黨宋獻策請停刑。
宋矮子陳民間病苦,宜加寬卹。又云:帝星失明,速宜登位。初三日,鴻臚官在系者悉復原官,習儀以候即位。牛金星云:大位未正,恐事有中變;勸自成命禮政府鞏焴出示,定十七日舉此大事:百官十二日午門前演禮,十三日皇極殿演禮。十五日,領詔。十六日,幸學宮行釋菜禮,文武百官俱往圓邱候郊天、加袞冕並行祀廟、定功等禮。遷太祖神位於歷代帝王廟,其餘太廟神主盡行燒燬。此示一出,降臣鞏焴不俟臨期,竟於初四日入太廟,將太祖神主捧出,送入帝王廟;其餘立時燒去。京師無不唾罵。
辛酉初四日,賊黨鞏焴毀太廟神主。
闖賊命其黨牛金星、宋企郊考選舉人。
牛金星吉服至吏政府,同宋企郊考舉人。出「天下歸仁焉,蒞中國而撫四夷也,自天祐之,吉無不利」等題,搜簡封門。就試者約七、八十人,大率本地舉人居多。又有云:各省鄉試,候旨定期,即於中秋舉行。初五日,偽相府揭曉,取實授舉人五十名,餘俱革退。三考,吏員及監生紛紛告考,俱不準。一云:順天偽尹考試童生,出「天與之」及「大雨數千里」;考生員;「若大旱之望云霓也」。次日,即發案。
癸亥初六日,闖賊召父老至武英殿,問民間疾苦。
乙丑初八日,闖賊盡釋諸系官。
賊將各官銀兩造冊匯送,有夾未死者,暫放歸家。於是,吳履中、張鳳翔等,盡數南歸。
丙寅初九日,賊令工匠鑄九璽,定十七日即位(補)。
賊得吳三桂絕父書(補)。
吳襄手書招三桂曰:汝以身恩特簡,得專閫任,非真累戰功、歷年歲也;不過為強敵在前,非有異恩激勸,不足誘致。此管子所以行素賞之計;而漢高一見韓、彭,即予重任,蓋類此也。今爾徒飾軍容,徘徊觀望,使李兵長驅直入,既無批吭搗虛之謀,復乏形格勢禁之力;事機已去,天命難回。吾君已逝,爾父須臾。嗚呼!識時務者亦可以知變計矣。昔徐元直棄漢歸魏,不為不忠;子胥違楚適吳,不為不孝。然以二者揆之,為子胥難,為元直易。我為爾計,不若反手銜璧;負鑕輿棺,及今早降,不失通侯之賞,而猶全孝子之名。萬一徒恃憤驕、全無節制,主客之勢既殊,眾寡之形不敵;頓甲堅城,一朝殲盡,使爾父無辜並受戮辱,身名俱喪、臣子均失,不亦大可痛哉!語云:知子者莫若父。吾不能為趙奢,而爾殆有疑於括也。故為爾計,至囑至囑。是書本牛金星作,使吳襄書者。三桂得書,怒曰:逆賊如此無禮,我三桂堂堂丈夫,豈肯降此逆賊,受萬世唾罵,忠孝不能兩全!叱左右將來使斬之。參將馮有威進曰:吾輩願效死殺賊。今不如收其金幣,散賜士卒;然後起兵,使彼不及備。何必殺此偽官?三桂遂佯喜曰:願一見東宮而即降。報書復命。賊計以定王往,即日遣賊將挈定王赴唐通營;而三桂已往乞師於大清。四月初四,三桂破山海關,唐通乞降,定王已至三桂營。三桂檄自成曰:必得太子而後止兵。致書絕父云: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父親大人膝下:兒以父蔭,熟聞義訓,得待罪戎行,日夜勵志,冀得一當,以酬聖眷。屬邊警方急,寧遠臣鎮,為國門戶,淪陷幾盡。兒方力圖恢復,以為李賊猖獗,不久即當撲滅;恐往返道路,兩失事機,致爾暫稽時日。不意我國無人,望風而靡。吾父督理御營,勢非小弱;巍巍萬雉,何至一、二日內使已失墜!使兒卷甲赴闕,事已後期,可悲可恨!側聞聖主晏駕,臣民戮辱,不勝眥裂。猶意吾父素負忠義,大勢雖去,猶當奮椎一擊,誓不俱生不則,刎頸闕下以殉國難,使兒縞素號慟、仗甲復仇,不濟則以死繼之;豈非忠孝媲美乎!何乃隱忍偷生,甘心非義!既無孝寬御寇之才,復愧平原罵賊之勇。夫元直荏苒,為母罪人;王陵、趙苞二公,並著英烈。我父嚄唶宿將、矯矯王臣,反愧巾幗女子。父既不能為忠臣,兒亦安能為孝子乎!兒與父訣,請自今日。父不早圖,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,三桂不顧也。男三桂再百拜。初九,自成得書,大怒,即盡戮吳襄家口三十餘人,下令親征。
戊辰十一日,闖賊殺勳戚大臣(原本作十三日,茲從北略改)。
賊聞大清兵日進,懼甚;躬叩劉宗敏、李牟,求其出御。劉、李耽樂已久,殊無鬥志;逆闖乃下令十三日親征。至是,東行之期已定,取勳戚、大臣皆殺之。於是,陳演、魏藻德、徐允禎及諸戚畹官都指揮以上、錦衣堂上官俱死,以戚畹女婦配給散卒(按原書言十三日黎明,賊首忽傳密諭將陳演、魏藻德等立刻梟斬。然賊既以十二日啟行,則誅戮當在十一日也)。
己巳十二日,闖賊率師四十萬東行。
自成出正陽門,太子衣綠隨後,馬尾相銜。劉宗敏繼後,惟留李牟、牛金星守京師。
壬申十五日,闖賊至密云。
癸酉十六日,賊黨載金入秦(補)。
賊拘銀匠數百人,凡所掠金銀俱傾成大磚,以騾馬、駱駝載往陝西。
甲戌十七日,闖賊大隊至永平(補)。
是時,三桂兵頗少,與自成對陣,日昃不遑暇食;遂結虛營於關外,使百姓詭為軍士,多執旗鼓守之,私易士卒入城飲食。頃之,自成薄外營,將營中老弱盡行殺死,長驅城下,圍之數匝;又從門西一片石出口,東突外城,薄關內。三桂見自成勢大,難與爭鋒;先已請兵滿洲,至是趨之,凡使者往返八次,而大清九王統全軍至,共十四萬。三桂知大清兵已在關外,遂突圍出外城,馳入大清壁中,見九王稱臣,遂剃頭,以白馬祭天、烏牛祭地,折箭為誓。於是,三桂復入關,盡髡其民,開關延大清兵。然迫於戰期,兵尚未盡剃髮,恐無以辨,夜半密令軍士以白布裂為三幅,闊如三指,纒之於身,以為暗計——然布亦不能猝辦,即以裹足布裂用,;約大兵見三指布者即勿殺。蓋三數與白色者,取三桂及長白兵縞素之意也。
丙子十九日,吳三桂與闖賊大戰於關內一片石,日暮方罷(補)。
時,大清九王使三桂為前鋒,先與賊戰,一以覘自成之強弱、一以觀三桂之誠偽。日暮,戰罷。
丁丑二十日,大清兵助吳三桂與闖賊戰,闖賊大敗。
是日,三桂與自成複合戰。戰方酣,九王使鐵騎數萬,以白標為號,繞出吳兵之右,銳不可當。自成隨數十騎挾太子方登廟岡觀戰,有僧進曰:此非吳兵,必東兵也;宜急避之!已而,見白標軍如風發潮湧,所到之處無不披靡。自成狼狽遁。雖劉宗敏勇冠三軍,亦中流矢,負重傷而回。
戊寅二十一日,闖賊駐兵永平。
三桂使人議和,並請太子。自成命張若騏奉太子赴三桂營中,請各止兵。三桂允之,約自成回軍,速離京城,吾將奉太子即位。自成遂旋師。
癸未二十六日,闖賊回京。
甲申二十七日,闖賊縱其下大肆淫掠。
吳三桂傳帖入京(補)。
言義兵不日入城,凡我臣民,為先帝發喪,整備迎候東宮。
丙戌二十九日,闖賊僭稱帝。
午後,運草入宮,處處皆滿。
丁亥三十日,闖賊西奔。
戊子五月初一日,太子在三桂軍中傳諭至京。
大清九王檄吳三桂西行追賊(補)。
三桂夜送太子於高起潛所。或云潛逸於民間,陰導之入皇姑寺。
己丑初二日,吳三桂追賊至定州清水河下岸,斬賊將谷大成、祖光先。
庚寅初三日,大清九王入京城,居武英殿。
即攝政王也。
癸巳初六日,攝政王傳令為崇禎帝設位帝王廟,哭臨三日。
甲午初七日,大清封吳三桂為平西王(補)。
壬寅十五日,攝政王登武英殿,受朝賀;出示京城,令官民除服剃頭,衣冠悉遵大清之制(補)。
自洪武戊申至此,凡二百七十八年云。